连续三个问题武进已经无力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再次试图往管锥身边爬去,管锥摆手,说:“停停停停,我死不了,就是腿有点儿麻。你要是死了我挨这枪就亏大了,你趴在那别动,罗大佐这废物呢”说完目光投向罗大佐,管锥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朝罗大佐砸了过去。
罗大佐坐在地上,看到了整个过程,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额头被一块石头砸中,突然像回了魂一样看着管锥。
接着管锥的骂声传来:“这是哪位废物啊还不赶紧来把我哥,也就是你武大爷扶车上去。”
罗大佐对管锥的讥讽毫不在意,先是把武进抱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又来抱管锥,抱起管锥的时候还是有点儿吃力的,接连使了几次劲才总算把人抱起来,管锥抱怨:“慢点儿,我的血不要钱啊,好不容易捂住的,又洒了一地,你是不是想吃血旺了啊”
罗大佐做事倒是利索,把人放到车上之后,又拎着一桶备用油进屋点了把火,然后开着车到酒肆李指定的地点。
罗大佐开车走在路上,每隔几分钟就得分心检查一下两个伤员。武进似乎已经陷入昏迷,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管锥躺在后排,手捂着伤口,眼睛还会动,但脸色越来越苍白。
“小子,你怎么样了”罗大佐问。
管锥虚弱地回答:“你个老废物别跟我说话,好不容易止了血。”
“是不是很晕”
“还不是被你害的。”
“是不是想睡觉”
“求你,让我休息。”
罗大佐说:“别呀,要不唱首歌吧,我起个头儿”
“唱什么唱”
罗大佐回头看了看管锥,小声说:“你看看武进,他快不行了,他要是现在睡着,就死定了。”
“救他。”管锥说话越来越困难。
罗大佐拍了拍武进,武进“嗯”了一声,罗大佐又看了看管锥,说:“唱首歌吧,我起个头,一起唱。”
还记得那年报名参军吗
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军装吗
还记得营房前的那棵树吗
还记得爱训人的排长吗
还记得我们一起巡逻吗
还记得那次抗洪抢险吗
还记得炊事班的饭菜香吗
还记得庆功会的锣鼓吗
我们曾经一起训练
也曾经一起摸爬滚打
我们一起翻山越岭
也曾经一夜行军百里
我们曾经一起喝醉
也曾经一起谈天说地
我们曾经梦想当将军
开始只有罗大佐一个人唱,其他两人只是偶尔小声附和,几句之后,罗大佐声音渐小,三个人形成合唱,虽然声音始终不大,但歌循环了很久。
罗大佐的车到风雪垭口的时候,车里已经没了声音,另外两人彻底陷入昏迷。罗大佐把车停在救护车旁边,走下车,武警医院的医护人员接管了伤员。
丁卓走到罗大佐面前:“谢谢。”
罗大佐晃了晃脑袋算是点头,看到武进和管锥被医护人员分别抬上两辆救护车之后,罗大佐抬头对丁卓说:“我要立即回去处理后面的事情,武进如果这次不死,我建议你别再派他出去了。”
丁卓点点头:“武进不会再回金三角了。”
罗大佐:“那就好,我会在那边安排好一切,管锥如果没死,他可以来找我。”
丁卓问:“如果他不去找你呢”
罗大佐:“那我继续跟着裴万岁,做我该做的事情,那些事跟你都没有关系。”
丁卓犹豫了一下:“你的身体”
罗大佐没有躲闪,迎上丁卓的目光:“戒了。”
丁卓没再说话,罗大佐回到车上掉头,丁卓目送罗大佐出境。
半个月后,管锥的伤基本痊愈。除了取出被髂骨挡在体内的弹头之外,最难办的是失血过多。
20天后,风雪垭口,管锥出境前问丁卓武进怎么样了。
丁卓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很干脆:“死了。”
管锥猛地转过身,一脸诧异地看着丁卓,丁卓也看着他:“你消失的这段时间,我安排人用管锥的身份去越南、马来西亚走了一圈,大概就是吃喝玩三件事。回去之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这么说,经得起查。”
管锥从丁卓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或者他将情绪掩饰得太好,或者他的确没有情绪波动。但管锥可以确定,再追问下去,恐怕自己是否被批准出境都是问题,他也尽量使自己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是。”
“罗大佐失手枪杀自己儿子这件事,前因后果你都清楚了,武进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老婆因为这件事离家出走很多年了,你别再跟他计较什么。”
管锥:“明白。”
“时刻记住自己的任务。”
“明白,我的任务是替武进完成未竟之志。”
丁卓:“还有件事,听说丑人派武进去金城公馆绑架那个教授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怪事,他明明换掉了牌子,却又莫名其妙地被换了回来。”
管锥:“那是我干的,我看到丑人进了教授的房间,就知道是个局,帮他解了围。”
丁卓冲他摆摆手:“没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去吧。”
管锥转身朝境外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一定要为武进报仇。”
走出国境之后,罗大佐的越野车等在那儿。罗大佐上次回去之后,处理了梁哥的尸体和车子,自己主持着整个新庙的药品市场。面对丑人那边的催问,罗大佐只得尽量周旋。
管锥上车之后,两人半天没有说话,罗大佐只听管锥低声念叨:“一定要弄死他,一定要弄死他。”
罗大佐问:“弄死谁”
管锥说:“武进死了。”
罗大佐大惊:“死了”
管锥:“你觉得是谁干的,梁道安,丑人,陈汉生”
“武进真的死了”
“真的,丁卓亲口说的。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是谁”
罗大佐想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三个人里,丑人没有理由这时候杀武进。陈汉生没有设计这种精密行动的能力,可梁道安做这种事也不会请歌丹来做。这就很奇怪了,这件事还是不能急,要一步步来。”
“不管是谁,一定要弄死他。”
罗大佐侧脸看着管锥,把车刹停在路边,管锥问:“看着我干吗”
罗大佐:“报仇这件事是不是让你觉得很过瘾”
这句话让管锥失神发愣,罗大佐接着说:“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天,梁氏制毒集团和梁道安,你只能消灭其中一个,你消灭谁”
管锥还陷在罗大佐的上一个问题里,对罗大佐紧接着抛出的新问题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管锥反问:“如果是武进,他选择消灭谁”
罗大佐长叹了一口气:“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消灭梁道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武进的故事,他这一辈子囿于仇恨,至少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不是说不能仇恨,但你的人生里一定要有比仇恨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不然你就会成为仇恨本身。那就是你被仇恨击垮的时候。”
管锥讥讽:“死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代替死者说这些话”
罗大佐的目光从管锥脸上移开,透过车窗盯着远方说:“我仇恨过自己,也许这些话只是自我纾解吧。”
管锥想到丁卓说的,罗大佐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此时罗大佐不提,他也不想再勾起对方的回忆。他只是拍了拍罗大佐的肩膀:“我不该那么说你。”
管锥和罗大佐回到新庙的时候,丑人已经急不可待地去找梁道安了。丑人有理由着急,他怀疑武进的失踪和北方边境那场大火烧掉的建筑有关,据说大火中有好几个人丧生,但当丑人派人去查的时候,遗体却全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遗体去了哪里,当地的警察也不知道来龙去脉。被烧了的那栋建筑原先的主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只有一个名字,查不到其他任何资料。
按照丑人原先的计划,武进在入境中国之后,是有一组人暗中盯着他的。一来货丢了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二来他对武进的身份多少是有些好奇的。但他派出的人并没有在武进入境的地方见到武进。预定进入中国的位置正好在那栋烧了的建筑附近,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丑人找到梁道安就一件事:哭诉。先是说了武进带的十公斤货丢了,再是裴万岁把新庙的药品市场全拿走了。丑人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眼看着就没米下锅了,梁道安是他最后的希望。
梁道安也很满意,其实他一直关注着新庙药品市场的动向,管锥和罗大佐在新庙的行动背后有裴万岁撑腰,梁道安摸得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看看丑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没有什么招数。现在丑人上门求救,说明他确实没有什么底牌了。梁道安感到欣慰,这个险些失控的干儿子现在又被自己紧紧地攥在了手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安心的了。为此,他答应这两天去找一趟裴万岁。
丑人总算松了口气,裴万岁不会为了这点儿小钱驳了梁道安的面子,新庙东城的药品生意是肯定能拿回来的。此时他又想到了管锥,想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明明答应好了,现在却玩起了失踪。他决定亲自去找找管锥,好好羞辱他一番。
丑人从老八寨出来直接去了管锥的住处,敲门。其实他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前面几次派人来敲门都没人开门。但这次只敲了两声,门便开了,管锥脖子里挂着毛巾,看到丑人还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面对管锥的笑脸相迎,丑人拿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气势进了屋,随行的两个手下把守住门口。
管锥有点儿紧张,因为他刚做完一件事回来。他和罗大佐到新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酒肆李准备了车和人,然后找到那个乞丐贺煌。因为这个人知道他的一部分身份,留在新庙十分危险,必须把他送回国去。
贺煌正在毯子上躺着,看到管锥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顺便送你回家,”管锥指了指身后的人和车说,“上次的事情我很感谢你,现在你还是自己上车吧。”
贺煌摆出防御的姿势:“别动手,先听我说,我不能回国。”
管锥摇摇头:“这次你一定要走,对不起了。”
贺煌喊:“老子在国内欠了几百亿,你让我回去送死吗”贺煌的嘴被堵上了,然后被塞进了车里。车一路向北,开往中国。
送走了贺煌,管锥回到家冲了个澡,丑人就敲门了。管锥问丑人有什么事,丑人不打算说梁道安要去找裴万岁的事,而是说:“你不是说去给我当说客吗你有没有去找三爷这段时间我到处在找你,你跑哪儿去了”
管锥听出话里有话:“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回新庙,明天一定去找三爷把这件事给办了。”
丑人说话时扬起的下巴像是力携千钧的铲车:“你到底能不能办不能办就别办了。我自己想办法。”
丑人这次有恃无恐的态度跟上次完全不同,这引起了管锥的警惕,对方硬他就软:“能办能办,你不要那么着急。”
“要不就算了,不麻烦你了。”丑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想的是裴万岁命令管锥交出东城时管锥的表情。
管锥继续以退为进:“你不是真的打算跟三爷来硬的吧”
丑人见管锥当真,心里更加得意:“那又怎么样”
管锥一把拉住丑人胳膊,压低声音:“疯了吗现在去和他拼命就是送死。”
丑人不以为然:“反正我就这一条命,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不在乎这最后一刀。”
管锥说:“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就算所有事情你都不管,你哥的仇也不报了”
丑人看向管锥:“你怎么知道”
“整个新庙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的人人都说你杀了梁志,连八爷也对你起了疑心。但是,我相信梁志不是你杀的,不然当初你不会把300人留在山下,自己孤身一人去见八爷。我敬重你的为人,所以劝你不要和三爷硬碰。只要你活着,梁志之死的真相就有可能被揭开。至于东城的生意,我答应为你当说客去找三爷,我一定做到。如果三爷不同意,那我就把属于我的那一份报酬给你,这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能给你的最大承诺。我愿意和你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共渡难关。”
丑人最近心中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现在梁氏自梁道安以下,似乎所有人都怀疑是丑人杀了梁志,至少在丑人心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看的。但碍于丑人往日的地位,没有人当面指责而已。而在这种情况下,丑人又不能见人就替自己解释。他今天本来是想羞辱管锥,发泄一下,但没想到管锥的这些话句句都说在他的心坎上:“就冲你这份心,我把你当兄弟。不瞒你说,我爸这两天会去找三爷,不出意外的话,这东城我很快就能拿回来。是我小人之心了。但你今天的话我记住了,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无论我丑人是好是坏,也不管你管锥是好是坏,你都是我的兄弟。”
管锥被丑人的转变吓了一跳,这份意外收获的友谊让他突然间感到无所适从。但想到双方身份,竟然有些失神,不过马上警惕起来,脸上不露声色:“我敬重你的为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送走丑人,管锥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想到武进跟着丑人这么多年,会不会也有过这样失神的瞬间,会不会也像今天这般对未来不可避免的矛盾感到恐惧和彷徨来自内心的危险是不是比外部的危险更加致命武进是怎么处理这种注定走向背叛的友情的他是否也思考过是抗拒还是接受有一瞬间,他似乎理解了武进。他这么多年并不是跨不过仇恨这道坎,仇恨是他在内心给自己设定的保护机制。管锥突然有些羡慕武进,在内心彷徨焦虑时,有这么一个简单直接的理由说服自己,的确会轻松不少。
想到这儿,管锥坐起来,倒了两杯酒,碰杯之后,洒给武进一杯,他说:“仇恨支撑我们活下去,但仇恨不是我们的目的。”说完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想念武进的时候。
不管管锥怎么想,事情都在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梁道安去找裴万岁的时候,裴万岁很热情,走出大门来迎接,梁道安下车被裴万岁一把拉住:“哎呀八弟,都老了,都老了,我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怎么老成这样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来,三哥心疼你啊”
梁道安轻拍裴万岁拉着自己的手:“看到三哥身体健朗,我也就放心了。”说完又看向裴万岁的头顶:“三哥的白发又多了,咱们都老了。每每想到咱们年轻的时候,兄弟八人在这山窝里白手起家,硬是打下了今天的天下。但现在故人凋零,我们兄弟八人也只剩三人,五哥还天天盼着我死。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唉。”
梁道安说得几近落泪,裴万岁则抹着眼泪把梁道安拉进屋,叹着气说:“是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老天爷没长眼啊,我那么好的侄子啊,就这么没了。老五也是糊涂啊,在这世上除了三哥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八弟了,都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想着那些陈年旧事。”
梁道安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五哥的事不提也罢,这辈子我和他的缘分早就尽了。只是我儿梁志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不搞清楚我不敢下去见阎王爷。好在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干儿子丑人,这小子太莽撞,又不懂礼数。我现在是无人可用,我羡慕三哥新人、旧人都源源不断。好在丑人本性不坏,这次还是他在我耳边念叨说不知道三爷身体怎么样,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见到三哥了。”
两人形影不离地聊到午饭后,太阳偏西时梁道安才启程返回老句新庙药品市场的事情。不过裴万岁倒是提了一句管锥,但梁道安走后,裴万岁很快找到罗大佐,让罗大佐将新庙东城的市场还给丑人。
罗大佐将这件事告诉管锥之后,管锥决定亲自去一趟积星堆,以转让东城市场的名义,去摸摸丑人的底,也好进一步加深与丑人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