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离开哦,好多人一起,说是接下去还要到西荻窪‘千鸟’的妈妈桑那儿去喝通宵呢!”店头一名女子告诉我。
她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举止沉静、文雅,待人和蔼。她就是老板娘?跟那个人打得火热的人吗?
“千鸟?在西荻窪的什么地方?”
一股莫名的不安,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会儿是不是疯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好像是在西荻窪车站下车后往南口的左手那边去,反正您问一下派出所就知道了。不过,他们喝一两间可是不过瘾的,去千鸟前说不定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停留呢。”
“去千鸟看了再说吧。谢谢您!”
原路返回。从阿佐谷乘坐开往立川方向的电车,荻窪、西荻窪,从南口出站,在寒风中彷徨了一阵,找到派出所,问清楚千鸟的方位,然后按照指引的道路往黑黢黢的街道走去,终于看到了千鸟门前悬着的蓝色灯笼,于是毫不踌躇地走上前,拉开了格子木门。
走进门,先是一块泥土地面,往里连着一间六席大小的屋子,乌烟瘴气的,十来个人围坐在屋子中央一张大桌子旁,一面大声喧哗一面饮酒作乐。三名比我还年轻的女孩也夹在中间,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我站在泥地上,朝里面张望,看到了!但随即,感觉像在做梦一般。变了。六年,完全不一样了,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这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我的生存希望?真是他吗?蓬乱的头发一如往昔,可怜却变成了红褐色,而且又薄又疏,脸色发黄,略显浮肿,红红的眼缘耷拉着,前门掉了一颗牙齿,嘴巴不停地蠕动着——感觉就像一只老猴子弓着背坐在屋子的角落。
一名女孩疑惑地看着我,随即用眼神向上原先生通报。他坐着不动,伸长了细细的脖颈望向我这边,然后努一努下巴示意我进去,脸上毫无表情。一桌子的人对我似乎丝毫没兴趣,继续着他们的喧哗,只是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在上原先生右边给我腾出个空座来。
我一声不响地坐下。上原先生替我斟了满满一杯酒,往自己杯中也续上酒,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干杯!”
两只杯子有气无力地碰击在一起,发出一记悲惨的声响。
“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有人叫起来,另一个人立即附和道:“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两只酒杯响亮地碰在一起,随后咕嘟一饮而尽。“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乱七八糟的劝酒歌此伏彼起地响起来,杯子觥筹交错地撞击在一起,看来他们只是用这种滑稽到极点的节拍来给自己提劲,把酒一杯一杯地灌进喉咙而已。
“哦,对不起!”
还以为是谁摇摇晃晃打算回家呢,不想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闯了进来,跟上原先生点头示意之后,便一屁股挤进众人堆里坐下。
“上原先生,那儿……上原先生,啊,那儿的……那个地方哪,怎么说好哩?啊,啊,嗯?啊……嗯?”
开口向上原问话的客人,我曾经看过他在舞台上的演出,他就是新剧[29]演员藤田。
[29]日本明治末期受欧洲现代剧运动的影响,在批判能乐、狂言、歌舞伎等传统艺能以及“新派剧”的基础上诞生的新剧种。
“啊……嗯嗯,呃,千鸟的酒确实不便宜哪。”上原先生接口说。
“净谈论钱!”一名女孩插嘴道。
“两只麻雀一钱,算贵还是便宜?”一名年轻绅士说。
“耶稣基督说过:‘非毫厘尽偿,断不得出也。’还有一些提到五个塔兰特[30]、两个塔兰特、一个塔兰特的复杂比喻,看来耶稣基督对于算账也是很吝啬的嘛。”旁边的绅士说道。
[30]塔兰特(talent),古希腊、罗马、中东等地的重量和货币单位。
“那是因为他是个酒鬼!我总觉得圣经里有关酒的比喻多得不可思议,果不其然,圣经里就记载着他被人非难:看哪,一个贪吃好酒之徒。不是说他喝酒,而是说好酒,一定喝得相当厉害,至少,能喝一升吧。”另一名绅士接着说。
“算了吧!噢,你们害怕面对道德,所以想用耶稣来开脱。阿惠,来,我们喝酒!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上原先生同那个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孩咣地一记使劲干了下杯,然后咕噜一口仰头喝下去。酒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滑到下巴上,他好像自轻自贱似的用手胡乱擦拭一下,接着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
我轻轻起身,来到隔壁屋子,向身材消瘦、面色苍白,像是有病在身的老板娘打听洗手间在何处。等回来时,刚走到这间屋子,先前那名最年轻最漂亮、好像叫阿惠的女孩站在那儿,似乎有意在等我,她笑着问我:
“肚子饿了吧?”
“嗯,是啊,不过我带了面包。”
“我这里也没什么吃的,”老板娘懒洋洋地舒展开腿脚,坐在长方形火盆前说道,“就在这屋子里吃点吧。陪着那帮酒鬼在一起的话,整个晚上什么也别想吃了。请来这里坐吧!千惠子也请坐。”
“喂!阿绢哪,没酒啦!”
隔壁的绅士们在高声叫唤。
“来了来了!”
被称作阿绢的女服务员应答着从厨房里走出来,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件漂亮的条纹和服,手中的托盘里盛着十来只细脖窄肩长酒壶。